行走的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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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读:王流芳
幸子记得那是一个夏日的早晨。
一觉醒来,身下的床单染了一片。妈妈说,幸子长大了。
楼下院子里的扶桑花开了,血红血红的。
再有不到一个月就小学毕业了,幸子喜欢上学,学校的名字会让她常常想起住在东京千代田的奶奶,可老师说因为战事吃紧,学校只能停课了。
这一年有很多倒霉的事。哥哥死了。死在太平洋一个记不住名字的岛上,说是离日本本土很近。哥哥刚满十六岁就被征兵,走了不到三个月阵亡通知书就寄来了。没过多久,父亲突然失踪了。至少他们是这样说的,说父亲去执行一项很重要的秘密使命,去了就再也没回来。母亲又大哭了一场,很难理解一个铁路上的工程师,能执行什么样的秘密使命。她大概忘了这些年,其实除了工资,父亲还会带回家很多钱。那些钱,应该就是用所谓的使命换来的吧。
*昏时分,母亲在准备晚饭。幸子还是习惯性地趴在南面的阳台上,探出头来向着父亲下班回家的路上遥望。尽管她知道,父亲回不来了,哥哥也回不来了,过去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
三十年间发生了太多的变化。因为日本战败,母亲在逃亡的路上病死了。孤苦伶仃的幸子,不但没有办法回到日本,还差点冻死在奉天的街头。一对好心的中国夫妇收留了她,几年后,她很自然地就成了他们的儿媳。丈夫也是铁路上的,人很憨厚,就是样子丑点。一年后,他们的女儿出生了,取了个乳名叫小幸。最令幸子意想不到的是,丈夫随后分到的住房竟是自己原来的家。满铁宿舍变成了现在的铁路宿舍,这本来也没什么奇怪的,可幸子就是觉得不真实,恍如隔世的感觉。直到小幸长大成人,第一次来例假。幸子想起了当初的自己,想起了可怜的妈妈。
小幸恋爱了。幸子不止一次在南面的阳台上远远地看见过,她总是和同一个男孩子一起放学回家。尽管从没正面问过,可小幸躲躲闪闪、愈加娇羞的神情已经是昭然天下了。幸子不忍心戳破这个小秘密,只是更加体贴、更加留心了许多。育才学校开家长会,幸子又回到了自己读书的地方,心中不免唏嘘感慨。她还知道了那个男孩子的名字叫沈刚,是班级的体育委员,人也长得白净帅气。幸子很容易就想起了自己读书的时候,也曾对一个男生着迷,只是时间太久,想不起叫什么了。
回到家里,幸子不提学习成绩,反倒故意夸奖起沈刚来。这让学习成绩一向不好的小幸松了一口气,也跟着说起沈刚的好话来,什么三好学生、运动健将、学雷锋标兵等等,幸子忍不住说了一句:这样夸奖一个男生,不会觉得难为情吗?
小幸顿时双颊绯红,捂着脸跑开了。
左邻右舍关系都很好,大家来往非常密切,没人知道幸子是日本人。幸子自己也习惯了这样平静的生活,直到年底,一封来自日本的信件搅乱了这一切。
信是由日本驻沈阳领事馆转来的,寄信人是幸子的父亲。学校放寒假的时候,幸子一家三口飞到了东京。幸子还担心丈夫和孩子都不会说日语,好在父亲在满铁工作多年,能讲一口流利的中文。奶奶早已去世了,那还是父亲被遣送回国前两年的事。很多被俘的日本人都永远留在了西伯利亚,所以父亲也似乎看淡了生死。作为唯一的亲人,他希望幸子能回日本继承他的产业。但并不勉强,尊重他们的意愿。幸子当然愿意,丈夫也完全同意。可是小幸却坚决反对。
幸子能猜出其中的真正理由,只是不知该怎样说服女儿。又不愿意强迫。因为幸子知道,没有人愿意被迫接受任何事实,就像自己当初那样。
转眼到了夏天,小幸高中毕业了。她没能考上大学,这真是有点可惜,却不会让人感到意外。
小幸没有丝毫沮丧。恰恰相反,每天都是兴高采烈地出去,意犹未尽地回来。好几次,幸子在阳台上看得真真的,暗夜的树丛后面,两个熟悉的身影紧紧拥在一起。幸子每次都是蹑手蹑脚地溜回去,生怕惊扰了邻居。
没几天,新学期开始了。不再上学的小幸无所事事,整日一个人在房间里发呆。要么就是趴在南面的阳台上,双手托腮,时不时探出头来张望。幸子当然知道她在想什么、盼什么,心里暗暗祈求上天,但愿女儿千万别像当年的自己,最终等来的是痛苦绝望。
漫长的一个星期,母女俩同样的煎熬,不一样的焦灼。
“9-4号的,北京挂号信,拿手戳。”
随即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口风一样飘过。
正在做饭的幸子心头猛地一紧,随手就关掉了煤气开关。窗外,小幸已经冲到了邮递员面前,接过了她盼望已久的来信。
幸子连忙翻出手戳追了出去。
院子里的扶桑花还开在枝头,依旧是,血红血红的。
年1月16日写于沈阳
行走的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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