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辰、林雨飞
［立秋一候］木槿：可怜荣落在朝昏
花·遇见：我挺喜爱木槿花，在炎炎夏日里，路边的木槿，仿佛对于酷暑浑然不觉，每每遇见，都能看到满树的花朵。虽然谈不上惊艳，但总能感觉到，它们就在那里，淡然静默，不卑不亢。小时候我中意木槿的花瓣，那种质感，仿佛皱纹纸折叠出的纸花。彼时彩色的纸也不易得，皱纹纸，电光纸，仅此而已，所以皱纹纸折叠出的花朵，也是很宝贵的。
后来大约因为太过寻常了，我渐渐忽略了木槿的存在。忘了它们何时开始绽放，忘了它们怎样凋落一空。有时候，经过木槿树下，倘使未逢着清扫，凋谢的花朵，便扑簌簌地躺落满地。花依旧我行我素，兀自荣落，只是我自己的心境，有了些许变化吧。
北地并没有食用木槿花的习俗，听说南方以木槿花做菜，甚至有朋友发了菜谱过来，我是从未尝过，甚至想象不出，花的切实味道。有一年夏日，心血来潮，把槿花切了细丝，热水微焯，和着桂花蜜汁，浇在莲藕上，只可惜勉强学得了模样，却并未领会其中的精髓。最终那花朵，只是点缀罢了。
我又终于想起小时候，何以虽然喜爱木槿花，却少去木槿树下。大约那些枝叶，摸得多些，皮肤就觉得扎扎的微痒。想起古人说，小儿若弄木槿，往往会致“病疟”，不知是否与我的感受相近。想来也许木槿带有粗糙的星状毛吧，那种刺痛感，和蜀葵相似。于是木槿成了可观望而不可亵玩的花，如今想来，这样也好。
花·史话：木槿之名，初曰舜，一作蕣。《诗经·郑风·有女同车》言：“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三国吴﹞陆玑《毛诗陆疏广要》释之曰：“舜，一名木槿，一名榇，一名曰椴，齐鲁之间谓之王蒸。今朝生暮落者是也。”﹝明﹞李时珍亦释曰：“此花朝开暮落，故名日及，曰槿，曰蕣，犹仅荣一瞬之义也。”木槿之花，朝开暮陨，其荣也灿，其落也速，古之槿、堇之类，皆瞬间之意，舜亦瞬也。
﹝唐﹞白居易《秋槿》诗中有句曰：“风露飒已冷，天色亦*昏。中庭有槿花，荣落同一晨。秋开已寂寞，夕陨何纷纷。正怜少颜色，复叹不逡巡。”荣落之语，正木槿其名由来之意。《诗经》以槿花喻女子容颜，虽其色相仿，亦有时不我待之意，红颜易逝，何必苦等耶？故﹝唐﹞李商隐《槿花》以之喻女子一时娇美，其诗云：“风露凄凄秋景繁，可怜荣落在朝昏。未央宫里三千女，但保红颜莫保恩。”因花易落，虽娇艳，亦无高格，﹝宋﹞张翊《花经》仅列木槿作“九品一命”，名花之最下品也。
《庄子·逍遥游》中言：“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所谓“朝菌”，﹝晋﹞潘尼《朝菌赋》称此即木槿也。其花荣落于晨昏，不能知晓日月盈仄朔望之理。槿花虽只开得一日，然旧花凋落，新花又出，自夏及秋，绵延不绝。故而﹝唐﹞徐凝《夸红槿》诗曰：“谁道槿花生感促，可怜相计半年红。何如桃李无多少，并打千枝一夜风。”﹝宋﹞张俞《朱槿花》诗句亦言：“如何槿艳无终日，独倚栏干为尔羞。”
﹝明﹞王象晋《群芳谱》记木槿曰：“花小而艳，有深红、粉红、白色、单叶、千叶之殊。”此木槿之品种也，花色形有别，而皆曰槿花。其中白木槿花，因其色素雅，花品亦与红木槿有别，古人多赞之。一如﹝明﹞陆深《白木槿》诗所言：“曾闻郑女咏同车，更爱丰标淡有华。欲傍莓苔横野渡，似将铅粉斗朝霞。品题从此添高价，物色仍烦筑短沙。漫道春来李能白，秋风一种玉无瑕。”
花·今夕：古之木槿，一名槿花，即今之木槿，其学名曰Hibiscussyriacus。其株为灌木，叶略呈菱形，花独生于枝端叶腋之间。其花色或紫，或紫红，或青紫，或乳白，花瓣五数，亦有重瓣者，蕊聚为柱，生花心。此花野生于中原以南，见诸山坡、溪畔，南北各地亦多栽植，始华于仲夏，或可绵延至仲秋。或曰依花色、花瓣之异，亦可分数品也：一曰白花单瓣木槿，色白，单瓣；一曰白花重瓣木槿，色白，重瓣；一曰粉紫重瓣木槿，色紫红，花瓣基部色红，重瓣；一曰雅致木槿，色粉红，重瓣；一曰大花木槿，色桃红，单瓣；一曰牡丹木槿，色或粉红色，或淡紫色，重瓣；一曰紫花重瓣木槿，色青紫，重瓣。
［立秋二候］凤仙——更饶深浅四般红
花·遇见：记得小时候，女孩子更喜欢凤仙花。彼时很多人叫不出凤仙花的名字，却都知道指甲花。女孩子企盼着掐两朵花来，把指甲染上漂亮的颜色，却又不能鼓起勇气，跑去种花人家的围篱之下偷摘。有一次，我们一群小孩子——男生冲锋在前——终于跑去偷偷摘了几朵花，那花瓣虽有色彩，却无论如何不能鲜艳地附着在指甲上，而只有很浅淡的一点点残余。难免大失所望，但我也是到多年以后，才知道即使是古人，也讲究把凤仙花的花朵，和着叶子和白矾包裹，才能留住鲜活的颜色。
小时候和母亲一起栽种凤仙花，只消在地上播种，花总能生长得茁壮。花盆里则不然，苗或是长不大，或是永远萎靡。由此之故，我也未再刻意种过凤仙花。记得曾经小区某户人家，一楼的小篱笆里，凤仙花有着浅浅深深的颜色，煞是好看。待回到老宅去寻时，则早已不见了那小院子的踪迹，令人难免一场唏嘘。近两年，偶尔也见着成丛的凤仙花开放，果然还是要比单独一株更耐看些。
当然我更加喜爱的，还是野外的凤仙花。虽然指甲花是原产热带亚洲的花卉，我国并无野生，但其他多种野生的凤仙花，则各有各的妙处。花色更加多样，形态也更轻灵飘逸。有时获赠种子，我也尝试栽种——然而许多野生的凤仙花都喜爱潮湿的环境，需要土壤保持多水，又需阳光充足，于是我总栽种不好。倒是有一些干脆生于湿地的种类，我是很想试试看的。原本我国有那么多精巧秀丽的凤仙花种类呢！如今城市里栽种的，多是新几内亚凤仙花，大约算得上是全球通用的廉价花卉了吧。然而每每见着花坛绿地里，大肆堆放的新几内亚凤仙花，我便或多或少，要替野外那么多凤仙花抱怨两声。
花·史话：凤仙，俗呼为凤仙花。﹝明﹞李时珍言：“其花头、翅、尾、足俱具，翘然如凤状，故以名之。女人采其花及叶包染指甲，其实如小桃，老则迸裂，故有指甲、急性小桃诸名。宋光宗李后讳凤，宫中呼为好女儿花。”﹝明﹞徐光启《农*全书》亦言：“凤仙，一名小桃红，一名夹竹桃，又名海蒳，俗名染指甲草。人家园圃多种，今处处有之。苗高二尺许，叶似桃叶而旁边有细锯齿，开红花，结实形类桃样，极小，有子似萝卜子，取之易迸散，俗称急性子。”此中唯夹竹桃之名，今乃指别种花卉，非凤仙花也。
李时珍又言：“此草不生虫蠹，蜂蝶亦不近。”由此之故，﹝唐﹞吴仁璧《凤仙花》诗言：“香红嫩绿正开时，冷蝶饥蜂两不知。此际最宜何处看，朝阳初上碧梧枝。”又因﹝汉﹞刘向《列仙传》记曰：“弄玉随凤皇飞去，故秦作凤女祠于雍宫，世有箫声。”故后人以弄玉为凤仙，即为凤仙花之花神。﹝宋﹞王镃《凤仙》诗依此意言：“凤箫声断彩鸾来，弄玉仙游竟不回。英气至今留世上，年年化作此花开。”
凤仙花因借凤名，品性竟自高洁，虽为草花，色艳而无香，原无傲雪清幽之品性，却被高看一等。同类草花，皆归为名花最末一品，唯凤仙花可以升格，﹝宋﹞张翊《花经》将之列在“七品三命”，已属殊荣。﹝宋﹞晏殊《金凤花》诗亦赞之曰：“九苞颜色春霞萃，丹穴威仪秀气殚。题品直须名最上，昂昂骧首倚朱栏。”
﹝明﹞高濂《草花谱》亦称凤仙花作金凤花，曰：“金凤花有重瓣、单瓣，红、白、粉红、紫色、浅紫，如蓝有白、瓣上生红点凝血、俗名洒金，六色。”所言者，凤仙花之诸色也。﹝宋﹞杨万里《金凤花》诗言其众色曰：“细看金凤小花丛，费尽司花染作工。雪色白边袍色紫，更饶深浅四般红。”
凤仙花夏日已开，初秋亦娇艳不绝。﹝明﹞王世懋《花疏》言：“夜落金钱、凤仙花之类，皆篱落间物也。”以为凤仙花宜藩篱，而金风起处，叶落知秋，景致与此花甚相得，故凤仙花亦常以秋花入诗文。高濂《天仙子·凤仙花》词云：“茸茸花颤秋深浅，金凤斜飞满庭院。摇弄西风故敢开，解桃愁，分杏怨。不让春光红一片。玉人松却*金钏，绕丛攀折*昏倦。捣向金盆色更奇，傍夜深，争笑卷。朝看玉指猩红撚。”
花·今夕：古之凤仙，一名凤仙花，即今之凤仙花，其学名曰Impatiensbalsamina。其株为草本，叶条状，似柳叶，花生叶腋间，或独生，或三两簇生，其梗下垂。其花色或红，或紫红，或粉红，或淡粉，或白，其形若栖鸟，又若风帽，头部若瓣，尾部若兜，至若兜尽，收作细长而弯曲之细管也。此花于南北多见栽植，荣于仲夏，萎于深秋。
（本文节选自王辰、林雨飞所著《七十二番花信风》，经商务印书馆授权发布。）
华文好书选读
《七十二番花信风》
王辰林雨飞著
商务印书馆
年6月
这是一本从现代植物学者的视角，去审视、挖掘、考证中国古代不同季节观花赏花的小品集。自宋朝开始，我国民间就有“花信风”一说，意在表达在某个节气或者时令，某种花恰好开放或者繁茂，仿佛风带来的开花的信息。通常流传“二十四番花信风”之说，指小寒至谷雨，每个节气以五日为“一候”，一节气有三候，每候有不同花开。但此说法具体所涉的花或植物，却始终没有明确指向。至明朝时，虽有人补全了每一番的花之种类，但物候混乱，多与植物学相悖。
本书采用“花信风”一说，以二十四节气贯穿全年，每节气三候，依古意选取了该节气或时令恰好开放的花。可说是以现代植物学的视角，遵循自然规律，为古人的“花信风”一说做了补全。每“一候”选取的花，全部为古人曾经描写或赞颂过的植物。每种花赋写图文一篇，将作者与植物相遇的故事娓娓道来，并讲述植物名称的古今流变、诗词意象和文化意义，以及现代科学对这种植物的识别与阐释。作者对于花的情感，也许会令你会心一笑，毕竟这些花，都是开放在我们身边的经典种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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