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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文君
沉香
以前只知道沉香是树,也是香料,沉香就是沉香树,沉香树就是沉香。同是香料,这是沉香与檀香的不同。檀香取自檀香树的木质心材,愈近树心与根部,材质愈好,经过蒸馏取得的便是檀香油。玄奘《大唐西域记》记载,蟒蛇喜欢盘踞在檀香树上,传说人们常以此来寻找檀木。而沉香,其实只是沉香树受伤的部分。一棵健康的沉香树是不会产生沉香的,它必须在沉香树受到“创伤”,诸如强风吹折、动物噬咬、人为砍伐等等,进行自我保护所分泌的油脂,通过漫长的菌种和化学反应后才形成。
结香部分被砍下来,就是“活沉”;受外力与主体脱落,掉在地上,经过足够长的时间醇化后,形成的则称为“死沉”。通常来说,“活沉”的价值大于“死沉”,只有当“死沉”在醇化的过程中产生质变,形成与沉香完全不同的新物质,那便是“奇楠香”了,也就是极品沉香了。
两年前,我去上海参加了一个沉香展,见到整棵倒架的沉香木,也见到形状奇特、气味醇香幽远的“奇楠香”,始知沉香于沉香树,竟也如珍珠于蚌,都是受伤后舔敛伤口所得的结晶。如同人的智慧也从挫折与历练中来,伤害是上天以另一种方式给予人的财富。
沉香树从受创病变到结香,有一个漫长的过程。受伤,这样的先决条件,使得沉香大部分的形成都是不规则的畸形形状,甚至可以说,世界上没有两块沉香是完全相同的。它是沉香木中的舍利子,从创伤中来,因为创伤而不朽,不知要经过多少岁月的地理运动,植物链条漫长的生物化学反应,才形成上等沉香。
沉香是世界五大宗教共同认同的稀世珍宝,它的香气无法人工合成,气沉而凝,经久不散,令人心明性悟。佛教——沉香是供佛重要香品之一,以唯一能通三界的香气著称;回教——以沉香油为往生者擦拭身体;道教——以铜制容器装盛沉香,终日点燃,象征天地间和合盈盛之气,称为“氤氲缭绕”。更多的人则以它的天然随型做摆件。
和别的留存于世的珍贵之物一样,真正的沉香越来越少,混充于世的多是赝品沉香。检验沉香真伪的标准之一便是:赝品沉香的气味不久就消失变淡,真正的沉香木却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越来越香。
木槿
木槿曾经随处可见。哪家门前屋后都有几棵,被当作篱笆,栽一长排,用来跟邻人相隔,叶子茂密到可以摊晒份量不轻的衣物被褥不被压垮,日常最常见的是洗烂的鞋垫,鱼肠样的鞋带。据说乡人洗头随手捋一把叶子,搓烂了抹到头上,长期洗下来,不仅头发乌黑光亮,还省去买洗发膏的钱,一举两得的好事。只是未曾亲眼目睹。
那时外婆家的东西厢房窗下虽砌有两座花坛,却总是荒芜居多。偶尔碧绿起来,也多是野生的。不知哪来的种籽,偶落入泥,忽就挺立出几株芝麻,几丛辣椒,凤仙,长起来奇快,不久就直抵窗棱,点缀旧得发黑的门窗。
那所宅院从前是一个书生读书的地方,几经易手到了我母亲的祖父手里,盖了箬帽凉亭,置上假山芭蕉,看着依然是读书人家的样子,翻遍箱笼橱柜,却找不出几本书。电灯瓦数一律很低,筷子伸向肉的次数稍多,便有眼睛盯过来。日子一日日过着,读完书工作,工作了嫁人的理想还很远。人多,难免龃龌,吃饭时便偃旗息鼓了,饭桌照例围成满满一圈,昏暗的灯下,大家的面色和悦起来,屋里有了笑声。每到这时,我就像受不了那欢欣似的,知道那欢欣不久便重新会被痛楚压制住,早早放下碗筷,一个人走出院子,一直走到那排木槿那里,听着身后板壁薄处泄漏的灯光和笑声,为无法留住这一切,忽然流起泪来。这个家里是没有小孩的碗和大人的碗的区分的,有时捧着一只过于大,过于粗糙的黑瓷大碗,为粥的满和烫,粥面上多放的两根酱菜,也会流下眼泪。便有大人轻轻地斥责:怪不怪?又没人凶你,哭什么?我难以辩解,擦了眼泪去上学了。我的爱流泪成了这个家里的异数和笑谈,却始终没有一个人体察到我稚弱的外表下,对无常深深地敏感的心。
木槿花不香,一早上,紫红的形似喇叭的花缀在枝叶丛中,伸出淡*卷翘的芯蕊,大概也还算美,和初升的太阳一同提醒我这又是一天,可惜印象里总蒙着薄薄的尘土,一股尘满面、鬓如霜的苍凉之态。*昏降落,家家拴门之时,它畏缩下来,掉落到地,结束一生。不知是否过于短促,每日逢见,家里的许多双眼睛熟视无睹它到从不谈它,只蓊郁寂静地开在记忆中,很多年不知名字。
去东山斑竹园寻明代古藤,见着过一棵。已近冬日,树上稀疏挂着两三朵花,如骤遇相隔多年的熟人,立刻走上前细看。待到要写《斑竹园的藤》了,知道它名字的愿望愈加迫切起来。不知其名,不好搜索,想它开在树上,应是木字边旁。这样,搜索的范围小一些,不那么难了。
就在那时,听人谈起多次,我却始终未谋过面的一个女诗人,去遥远的北京生活了,名字也改成了木槿。常在书中看到木槿,却不知是怎样一种树,既能指代一个女诗人,想来不普通。把木槿两字输入百度百科,等待页面跳转,心跳陡然加快。眼看图片出现,以为毫不相干的两样物事得到了对应。如此不费功夫,惊喜莫名。
木槿虽不经宿,此落彼代,树上总不见少。禽兽草木尽是有知之物。花之一日,犹人之百年,所以李渔要说:木槿朝开暮落,其生也良苦。
泡桐
阴雨绵绵的下午,在昏暗的光线下读川端康成——医院的泡桐花盛开时,他出院了——树仿佛是川端的小说不可缺少的背景,医院窗前盛开的泡桐花,温泉旅馆后院的大栗树,所以他才会说——植物的命运和人的命运相似,这是一切抒情诗的永恒主题吧。
九岁的夏天,我跟着父亲下了车,走了一段路,隔着河,远远望到一段粉白的围墙,也望到了一棵高高的泡桐。那次是父亲送我去外婆家寄住,以为临时,然而一住许多年。老宅院,屋内白天也幽暗异常,我时常呆在户外。为了隐瞒父母的不和,几乎不说话。母亲的祖母那时还健在,常坐在树底。她有缝不完的东西,身边伴着放针头线脑的淘箩,除非穿不进针线,一般不会召唤我。所幸她睡得极早,还只是*昏,便隐入房中。我继续坐着,如同川端书中出院的病人,回到家里,一边回答妻子,医院窗前盛开的泡桐花,沉溺到梦幻的大海里。
春天,泡桐开始开花,花朵像一个个倒挂的小钟,淡淡的紫色,淡到发白的紫,站在地面仰望上去,在天空无限的蓝色里会觉得它犹如雪片一般白得单纯。
在那个安静的小镇上,在覆盖着鱼鳞般黑色瓦片的屋脊之间,泡桐是寂寞的,它的满树的花蕾于屋顶下的人的哀愁无济于事,于屋顶下的人的幸福无济于事。它也不为他们日复一日吃什么做什么烦恼,只是率性伸展着长得太快的枝条,花先开了,似乎开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然后谢了,扑扑地随风掉落,屋顶,院子里,纵横交错积起厚厚一层,依旧很柔软,弥漫着它自己的香。
它的确是香的。如果愿意拾起一朵,放到鼻端前。然而进出的人为着各自的理由照旧进出着,目光即便投向它,也不会有闲暇多望一眼,要踏过去的脚没犹豫便踏过去了,天拂拂的刚有些日光,一把竹制大笤帚哗哗扫尽地面的一切之物,清扫过的院子干净单调得有些清冷,怜香惜玉的人多不出生在这里,只有无所事事的小孩子对它有些兴趣,摘去枯萎的花瓣,留下有五个裂口的花萼,用针线串起来,串成一长串,戴到脖颈里当项链。大人或作不见,或嗤之以鼻,他们种泡桐,又轻视泡桐,是因为它长得太快,唯其快,木质松软,成不了材,只能做些简单的家具用具。富裕之家断然不会用它的,据说日本生了女孩的人家会在屋宅前种上一棵,及至女孩长大,砍下做成全套嫁妆,中国人的习惯是喜欢用坚硬的木材做家具,大约可以传代。穷苦一点的人家固然不得不用它,它的不耐用却一目了然的让人讨厌,稍假时日便变了形,很可笑地上下板翘左右歪斜起来,落魄至此只有劈碎作煤炉引火的柴,在炉中飞快地变成灰烬,是志大才疏最恰当的代表。
我想大约现在没人用泡桐做什么了,这里的泡桐树差不多砍光了。最近一次看到它是去川西的路上,在一个前后不见房屋的坡上,纷纷扬扬开着一树白花。或许,只有这样的地方,人们才忽略它的功用,由它在应该开花的时节里开着它自己的花。然而坐在车里,我想的是:——它的确曾是小镇黑压压的瓦片上方、我的整个幼稚孤独的童年中最绚烂夺目的东西。
麻
想到麻,如想到《诗经》中的葛、蕨、薇、蘋……那些今天已不大可见,也没有多少人会说起的古老植物。
麻是古代最重要的植物纤维原料之一,夏商周三代以前,除蚕织外,“舍麻固无以为布”。稍晚一些,西汉《淮南子》一书中,记有:“伯余之初作衣也,緂麻索缕……”粮食不足,也采麻子以食用。诗经中麻和五谷并提,“禾麻菽麦”,足见麻可食、可止饥。
而我幼时不仅想不到麻可以吃,连麻织的布料也很少看见,市场上最多的是各式人造棉、的确良,踏进幽暗阴凉的布店,柜台上几十匹几十匹的摞在一起,花样无一重复,只要是女人,多会为之欢喜发狂。那时无所不见的麻,除了麻绳,便是麻袋——所装多为粗蠢之物,干菜、柴爿、煤球。成年后,我见过洛麻,这是麻的一种,却不为我喜欢。每到洛麻成熟,一两个月之间整条河颜色墨绿,甚至漆黑,散发出异味。听说是麻农在河中洗麻,也即沤麻,用水的动力涤荡掉麻的皮质肉质以及汁液,最后留下的白色纤维便是麻。今人称麻为大麻,已成毒品。
看麻字从金文到小篆到隶书,从广从厂,并无多少变化。日本人名多麻字。吉本芭娜娜《夜,和夜的游客》中有个女孩叫麻利耶。
麻利耶是文中的“我”的堂妹,“我”的哥哥在美国读书,已经有了女友,回国遇到长大的麻利耶,立刻爱上了她。
一个下雪的晚上,麻利耶敲响“我”的窗户,“我”开了门,大吃一惊,她没戴帽子,也没戴手套,脸、手冻得通红,就像发着烧。脱下鞋,“我”才知道她连袜子也没有穿,怕母亲知道,从房间翻窗,光着脚走来的。麻利耶来找“我”,只是因为想念回美国念书的哥哥,坐了一会便走了,穿走“我”的一双鞋。第二天,“我”的妈妈问是不是麻利耶来过,她深夜上洗手间经过厨房,模模糊糊看见麻利耶在幽暗的厨房喝水,叫了她一声“阿姨”。而这之后不久,“我”的哥哥就死了……
大约九几年的时候读到的,那么多年过去了,早就忘了,有一天遇到一个姓麻的女孩,才又想了起来,我对她说:我读过的一个小说里有个女孩叫麻利耶……
一定让她觉得我有点莫名其妙。
麻利耶和她,除了一个麻字,又还有什么共同点呢?是她身上所有的无法形容的古老年代的气味?她生在现代,却天生的带着今人身上多已没有的气味。
奇怪的是我却从未把她的名字和她总是编成一股麻花的辫子联系起来。
麻花辫、麻花,取的正是麻的形,都由两股及至多股纤维绞合而成。麻坚韧耐磨,织成布则透气,飘荡,它包裹着人,却又和人保持着些微的距离,正是这些带着空气的距离,带给人舒适感,这是麻织物与丝绸、棉布的不同之处。
耶稣死后由麻布裹身,中国人的传统,不仅死者麻布裹身,死者的亲人也必须披麻带孝。
麻就是这样参与着人的生活,无论已经死去的人,还是活着的人,都或多或少得着麻的慰贴。
它就是这样从古老的年代一直延续到了今天,而依然保持着某些特性,不管这个时代怎么变来变去,好像一直如此。
植物的死死生生
我喜欢植物。客厅角落,阳台上,各养了一些。我没有固定要去的花市,一般就是路过了看一看,有喜欢的就买下来。去别的地方,看到了,也会买,我在海南就买过一棵小菠萝树,不到七八厘米高,很异想天开地要把遥远的彼地的气息带回家来,然而结局常常免不了死,总归还是气候不相适宜的缘故吧。
每年都有几盆植物因为缺乏照顾而死,空盆被我留下来,作为那株植物活过的证明。然而很多年下来,一直未死的,且茎干越来越虬结老辣的,渐渐也堆积了半个阳台。看书累了,看看它们,是很好的休闲。
植物和人一样,也是各有各的脾气。绣球完全不具备含蓄的品格,两天不浇水,叶子立刻半死不活地焉倒下来。样子虽丧气难看,倒还很有些江湖义气的,懂得回报,也不为你照顾不周跟你计较,浇了水,不过小半天,就又精神百倍了。
扶桑也差不多,也最要喝水,怕冷,又怕晒,说起来它是太阳越大,开起花来越疯,也许现在的扶桑都是暖棚里出来的,真爆晒到了,也是受不了的,会露出死相来给你看。夏天我只敢让它晒一个早晨太阳,九点一过,移到阴凉的地方,让它消暑。然而冬天里,我坐在不开空调的书房里尚不觉冷到难耐,它呢,梢上的叶子连着天气暖时爆出的花苞一起已经不客气地冻瘪了。而且,它就像个受不了气的小公主,这一冻瘪,你不细心地暖它三五日,是不肯复苏的。我偏又受不了空调暖风的干燥,只得让它享受,自己坐在冰冷的书房里,用热水袋取暖,对它可说是仁至义尽——尽管卖花的人说扶桑因为这样的脾气过不了冬,我的扶桑总算熬过了冬天,活了下来。
君子兰开完了花,孤傲地在案头上青翠了很长一段时日,一片叶子一片叶子,很慢很慢,很文雅很文雅地死掉了。我眼睁睁地隔一段时间从盆里拿走一片死叶子,有时干它许多日子,有时又湿它许多日子,有时让它晒太阳,有时不让它晒太阳,它只端庄地保持着含蓄的本性,不给我任何的反应,直到最后一片叶子也死掉了,我也没摸着它的脾气。倒空那只画着书生仕女游园的瓷盆里的泥,唯有叹息。
我有时候想,绣球这种太过明显的绝变,固然让人讨厌,也有它的可爱之处,至少它让你知道它怎么样了,它要什么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此,天下的人,往往大多亲小人,远君子。
一日午后,散步走得远了,见一荒墙被金银花密密裹满,一枝枝翘首凭空。不正开着花,我也认不出。深绿的叶片上遍布白的花、*的花,愈觉墙荒,愈觉墙老,只遗憾看不见人。时至今日,又还有谁选择在这里“执子之手,与子携老”,定下终身呢?
金银花最耐得寒冷,故又名忍冬。
江南人家从前的老梳妆台上常常能找出忍冬,以一个个三裂或四裂的叶片排列而成,纤秀,华丽,和莫高窟的忍冬纹如出一辙。忍冬纹源自西亚,约在公元2至3世纪经印度、中亚流入西域,4至5世纪随佛教东传,传入中国内地。由西域至敦煌,再至我所居住的江南水乡的门楣床栏,历经一千多年。
心里总放不下那一墙绿。再去,悄悄带了剪刀,挑选四枝壮实的老枝,回家修剪了,栽入一个大花盆,期待它们就此落根,不要挑剔盆土衰薄。
每日不管有事无事都去看看,蹲一会。有一枝先现出极细一个绿点。大喜。不久,另一枝也有了新生的绿点。喜。第一枝此时已长出对生的叶子,毛茸茸,如婴孩小小的脑袋。另两枝则始终沉默。
活了的两枝一日一日分檗出枝条,一个冬天过去,多出一堆七扭八缠的枯藤,春一来,又于枯藤的某一节上分檗出新的枝条。新生的绿叶颤颤向前,去攀可攀之物。期待它们爬上栏杆,如那堵荒墙,却有一枝屡去缠住邻近的月季,拿开它,又缠上去,几次较量之后枝条似是屈服了,再一日猛然发觉已变色枯萎。
它是宁死也要亲近有生之物,而不肯拥抱没有生命的花瓶护栏吗?
花草有灵,一切离不开水土的生物悉皆有灵。有灵之物都有生命的来,生命的去。山石屹立千年万年不动,依偎而生的草木却已荣枯过许许多多代。
有灵便有秉性,不甘受辱。
一年,把一棵常春藤种入一只买来数月仍空置的米色花盆,一日有友来访,赞叹好看,我轻瞥一眼,不经意道:这花盆种这种植物其实不大合适。不知道这负气的常春藤听进去了,从此日日叶片凋落,终以死示吾。
又一年,春天,给一棵杜鹃新换了白螺纹陶瓷盆,欣然摆好,浇上水,是夜梦一人死,停灵盆中,四周围着几人哀哀而哭。醒来想着总觉不解,看见花盆惶惶。而杜鹃果叶片发脆发黑,两日内即死去。
花草不仅有灵,还有信。时令一到,嗅得风中信息,各各皆来报到。樱花开花总在三月,无花果生叶总在四月。有一棵夜晚花,也叫紫茉莉,年年六月自阳台栏杆缝隙生出,七月花,十一月死。年年来,年年不多不少,总是一棵。
作者简介
吴文君,写小说、散文,出版小说集《红马》《昙花一现》《琉璃》等。曾就读上海市首届作家研究生班、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居浙江海宁。
长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