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浪扶桑娶酒归
文/系龄
(文章选自于网络)
此后的千百年间,我踏遍了九天十洲的山山水水,只为寻到那个眉间印着卷云白浪,风华绝代的少年郎。1
那一年二月天,草未长莺未飞,却迎来了一溜红衣高冠的仙官。虞渊的男女老少们远远地趴在小山头上,有修为者一凝神便看到仙官大人皱巴着脸,朱笔在“虞渊”一列勾了个大大的“戊”字。
这个甲子的仙境排位,虞渊果然又垫了底。虞渊地处极西,天色青黑,花草焦枯,如此凄苦的地方本不会有人来的。
除了大金乌——元祈。
日出扶桑,日落虞渊。每逢日暮,大金乌便驾着镶金的八宝马车而来,飞檐上的七窍铃铛叮咙而过,惊起繁星浅浪。叶织给我讲这些的时候,我只是侧耳听着,想着那金乌大人丰神俊朗的身姿便醉了神。
我本是虞渊的一户普通农家女,因生来盲眼,身子孱弱畏寒,家里便从小以酒喂养着,想着重九重阳,长命百岁,便将我唤作柳九酒。
重阳那日,大金乌的马车停在了我的茅庐前。元祈将七窍铃铛塞到我的手里,伸手挽着我的鬓发,声色温润如玉,道:“九酒,下月十五,我来娶你。”
不是探询,不是求问,而是笃定,笃定姻缘难却。
我慌了神,扭着衣角低声反问他:“我不是神仙,不是妖精,没有修为,不得长命。我不过是一介命若蜉蝣的盲眼凡人,你娶我为何?”
元祈笑笑,指尖在我的脸上温柔地流连,说:“我还记得那日,一个盲眼姑娘将一尾将要渴死的鱼放了生,她的神情那般虔诚,眉目间是仙妖诸族早已弥散的温良纯善,这般女子,如何不俘获人心?”
我不知言语,只知心尖尖上的爱意破土而出,缠绵入骨。叶织拉着我的手叹我好命,言语间带了几分羡艳的酸意。我忙笑着挠她痒痒,说她小小年纪倒还愁嫁了,赶明就给她找个公耗子,再生一窝小耗子。
叶织本是老鼠精所化,闻言羞得丢下一句话便遁了身形,她说:“柳九酒,大金乌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你可要仔细。”
叶织本是无心之说,谁知竟然一语成谶。重阳过后,大金乌的金碧马车载了别处的小仙子回了扶桑,喧天的锣鼓声传遍了九天十洲。扶桑热热闹闹地过了一个月的不夜天,虞渊也凄凄苦苦地过了一个月的不昼天。我披着亲手缝制的嫁衣缩在虞渊水畔,十指均是行针裁衣时留下的创口,可十指之痛却远不及心口之痛。
身后脚步窸窣,我回过身摩挲着那人的衣角,声音颤抖着道:“客从何处来?”
那人的声音一如当时的温润如玉,带了几丝笑意,他言:“扶桑。”
我顾不得冗长的嫁衣,一个趔趄向他扑去,不断流泪:“你可是和别人成婚了?竟连虞渊的日夜更迭也忘了,元祈,你好狠的心。”
他的身形一怔,将我抱得紧了些,叹息道:“九酒,我们成婚吧。”
我点点头,指着扎根水下的参天巨柳对他道:“天地为媒,柳树为证,柳九酒愿嫁你为妻,一生一世一双人。”
元祈不答,只是吻了吻我的眼睫,扬起匕首在我的琵琶骨下狠狠地一刺,手起刀落,迅捷如风。我睁大眼,甚至来不及痛呼就倒在了巨柳之下,胸口的鲜血汩汩涌出,衬着一身嫁衣妖冶瑰丽。
我浑身冰寒,任由元祈一点点覆上我的唇。他呢喃着,握着匕首又在我的心口旋入几分。
他说:“九酒,我踏过百万余里来寻你,本不想如此的。”
2
身亡的百年间,我一直在漆黑的虞渊之下抱膝思索,我不过是一介凡人,何德何能触怒了仙庭的金乌大人,赐了我一场不得好死。
是的,不得好死。
红衣为煞,柳下埋骨,枯水锁魂,从此我便成了虞渊之下永世不得超生的孤魂野*,守着参天的巨柳便是上万个日月,直到叶织寻到了我。
叶织指着我胸前剜心的口子,蓦然红了眼睛,我却捏着她的脸蛋傻笑。为人的时候从未想过叶织这老鼠精居然长了一副讨喜模样,而今抛却凡胎,得以视物,自然要把她瞧个清楚。
叶织见我没心没肺的样子破涕为笑,央着我与她一同入了师门,如此也可修炼成仙,总比困在这*地方好。
叶织的师父太清真人是个颇为慈爱的老头子,居于东海,据说师承上古海皇东君——苏嬴门下,在仙界甚得人心。
我前世因为不识术法而被元祈剖心挖肺,困了魂魄,而今便是铁了心的要在术法上冠绝群仙,报得破心之恨。
谁知太清真人见了我后连连摇头,指着虞渊水畔的巨柳便是怒气爆棚道:“叶织你个不孝徒,让老头子我腾云驾雾三百万里就是为了收这朽木为徒!我这把身子骨哟。”
叶织不解,盯着太清真人一脸的欲言又止,实在不忍指正师父的老花眼。我见状轻咳两声,飘到太清真人面前挥了挥手,却险些被他拗断了小胳膊。
“别以为我老眼昏花了瞧不清楚,这女娃分明与这巨柳同系而出。”太清真人瞪了眼叶织,吹着胡子,“入我门下未尝不可,只是这女娃不得丢心动情,不然捅下的篓子你们自个儿收拾。”
我扯过衣袍跪拜道:“九酒前世已然为情所伤,断然不会再误入歧途,只求师父不吝赐教。”
太清真人扶起我叹息,指尖在我眉心一点,印上了一朵灼灼白浪。
我这一世已然被烙下了永世不得超生的诅咒,入不得轮回,容不得后悔,何尝再会自讨没趣的伤了心肺?何况心死便是心死,如何还能丢心动情?我心底嗤笑,抬眼望去,虞渊之水波澜又起,隐隐有吞天盖日之势。
我再次遇见大金乌已是一个甲子之后,那日扶桑岛上的扶桑花开了灼灼一片,一袭水色衫子的元祈枕着朝阳殿外的石狮子,俨然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他眯眯眼便瞧见了额头冒汗的我,手指一翘,温润如玉的声色便传了来:“小贼站住,你可是偷了什么东西?”
我摸着腰间抹了摄魂水的佩剑,踌躇着要不要干脆转身一剑报了当年的剜心之仇,便被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揽了过去。元祈的下巴搁在我的脑袋上磨来蹭去,酒气熏熏,道:“你这小贼长得倒是顺眼,还会偷心,该打该罚。”
我闻言哆嗦,连忙推开元祈,作揖道:“金乌大人,小仙只是负责羲和娘娘寿宴安保的仙卫,大人怕是认错了。”
羲和娘娘乃六界司时之神,活了万千岁却仍是一副美娇娘的模样,在仙庭节节高升,气焰极大,于是这寿宴便一年比一年隆重,选拔仙卫也愈发挑剔。安保的仙卫不够便从民间举荐,太清真人见状徇私舞弊,硬把修炼不过六十余年的我塞了进来。我还记得临行前师父那老头子一脸嫁闺女的憋屈样儿,他执着我的手硬是说了百八十个时辰,嘱咐我这次只是寻个机会探探大金乌的底细,切勿冲动,谨记谨记。
于是我低着头,隐着一腔苦大仇深,以至于和元祈说话也变成了咬牙切齿。
元祈见状,白净的脸上笑得染了霞光,啧啧道:“人傻还结巴,这等资质当什么仙卫,炒了!”
元祈一挥手就把我的甲胄剥了个干净,我看着自己红底白花绣着双鱼的肚兜傻了眼,乌溜溜的眼底涌了泪花,险些磨牙霍霍地冲上去和元祈拼命。元祈自然不是服软的主,几个咒诀便把我五花大绑来了。他一边摸着下巴一边戳了戳我的胳膊,甚是严肃地思索了半晌,说:“看你这肌肉甚是结实,当挑夫应是不错。”
我:“……”
3
我还未反应过来什么叫做“当挑夫应是不错”,便被元祈抓包干了苦力。我指着眼前一人多高的青铜大鼎真的患了结巴:“你……你带鼎?”
元祈拍着青铜鼎,回身鄙夷地看着我,说:“海中鲜味甚多,怎能不大块朵颐一番,土包子。”
我撑着一口真气背着千斤重的大鼎随着元祈入了海,元祈水性甚好,枕着浪花在我的身侧喋喋不休,我却拉着脸不搭理他。
金乌大人出了名的放荡不羁,可我从未想过元祈连他娘亲羲和娘娘的寿宴也敢翘了寻乐,可怜我一介小仙,横死竖死总要挑个体面点的,不然怎对得起为了给我塑身被师父砍秃了的后院柳。
乌龟似的爬了三个时辰之后,金乌大人终于良心发现让我卸了行李。我望着不知深许几万丈的漆黑水底,有些发憷,想起被困于虞渊之下的百年光景,心情便又低落了几分。
入目竟是断壁残垣,白玉雕廊上浮刻着人鱼夜歌的情景。这巨大的海底宫殿不知哪年哪月遭了荒,一夕崩塌,连只鱼影都没剩下。元祈懒洋洋地靠着绿苔,一个响指便招出几百条舞着翅膀的飞鱼。他一声令下,愣头愣脑的飞鱼们便发疯似的撞着殿廊上悬着的巨钟,叽叽咕咕的声音霎时震遍了海底。
我彻底傻了眼,拉着元祈的袖子骂他呆子。仙界之中谁人不知,海宫巨钟乃水族圣物,均有龙神守护,怎能轻易撞得。
元祈不睬我,扬着水色的衫子凌波而上,伸手便接住了从巨钟里掉下的光团。上古海皇拾遗,得龙神海魂庇佑,藏于白玉海宫之中。这毛茸茸的光团,怕就是海魂。
果然,海魂落下后,海底便剧烈地震动起来,波涛四起,惊浪拍岸。龙神逶迤而来,巨目宛若两轮升起的明月,对着元祈似要重重一击。
我连忙祭出柳条缠住龙爪,拉着元祈躲开,自己却被龙神击中。我疼得窒息,险些顺着深海渊隙跌了下去。头脑昏沉间,却有一个温热的怀抱托起了我,元祈盯着我,啧啧叹息道:“柳九酒,一百年了,你还是如此蠢笨。”
我正懊悔怎么就救了这千刀万剐的金乌大人,一瞥间却被元祈眼底的疼惜摄了魂:“你……你认得我?”
元祈盯着我胸口的伤欲言又止。我连忙敛了衣裳,泫然欲泣说:“你流氓!”
元祈神色寂寂,沉下嗓子问了一句:“疼么?”
剜心之痛,怎能不疼?我懒得理他,把元祈隔在一米开外。所幸已经落了地,我便背起千斤重的行李,自顾自的走了开去。
元祈跟在我的身后叫嚣,见我不睬他很是不爽,冷哼一声,白浪便张牙舞爪地扑了来。我左躲右闪,却还是破了真气,被水花淋了一身。
我炸了毛,官高一级压死人的金乌大人却一个熊抱把我揽入怀中,喃喃自语着:“你这要人命的好面子,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敢运气,不知痛么?”
我扭了半晌元祈却越箍越紧,于是我不再挣扎,只是盯着他白玉般的下巴愣了神:“你可知被人辜负,是比这痛上百倍的。”
元祈按着我的脑袋,声色微涩:“等出了海,你便也杀我一次,破心破肺,噬心吞骨,随你处置。”
4
我和金乌大人顺着渊隙漂流了一天,龙神也不依不饶地追了我们一天。我实在气结,索性坐在地上,抬起头和龙神大眼瞪小眼,摆开点心填起肚子,权当赏月。
元祈一脸的恨铁不成钢,道:“你这劣等小仙也敢跟龙神对视,小心被摄了魂。”
龙神的双目宛如投映浮生的明镜,等我回过神来时,周遭已然换了光景。巨大的柳木上枝叶扶苏,点点飘絮宛若莹白的初雪。柳冠上缠绕着七彩玲珑的光影,女孩逆着光坐在树上,*莺般的笑声随着脚踝间的铃铛回荡。浪花缱绻,托着一袭水蓝色衫子的元祈凌波而立。元祈笑意深深,在女孩的耳边低吟浅诉,柔软的情愫溢满了眼角。
如此美好的情景,我却看得心尖一疼,涌了泪花。
“柳九酒!”元祈运了真气,在我耳边大吼一声,眼底含着愠怒和焦急。
方才光顾着和元祈赌气,谁知道竟然真的被龙神摄了魂。金乌大人拉下脸,十分嫌弃地说:“你叫九酒,所以便从小醉了脑子?”
我的脸黑了几分,正色道:“九酒醉人不醉己。”
元祈“啧”了一声,扳过我的脸,面无表情地在我的嘴角亲了一下。
我捂着嘴,险些气血逆行昏了过去。金乌大人仗着他在这无人海底只手遮天,对白吃的豆腐点评起来,道:“话说得漂亮,可也不怎么醉人嘛。”
我:“……”
我揣着兔子般的心儿,发誓再也不理这个登徒浪子,谁知一抬头便见到虞渊的巨柳。扶桑本距虞渊三百万里,可谁知这海底竟然同虞渊相连,腾云驾雾也要一日的脚程,我们竟用了不到半日。
元祈盯着巨柳敛了吊儿郎当的模样,看看柳树再看看我,婆婆妈妈的样子惹得我一肚子火。我把鼎往地下一砸,鼓着腮帮子吹了吹刘海,就地开堂审问道:“说,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
元祈看着地上一人多深的大坑,把我揪了下来:“神农鼎你都敢砸……万一坏了,十个你都不够赔。”
我闻言心虚,扒在鼎檐上讪笑,金乌大人却不依不挠,揪着我的手指一口咬下。我吃了痛,暗骂他兽性大发了。
元祈捏着我的手指便往鼎里滴了几滴血,连同海魂搅在了一起,一时间风浪大作,迷了人眼。
元祈水色的衫子在濯濯的浪花中宛若浮帆,他的周身光芒如昼,涛浪俱息,眉间隐隐透出白浪的印记。龙神应声逶迤而起,盘踞在元祈的身侧恭顺地俯下头颅,宛若明月的双眼静静地凝视着我。
我盯着元祈眉间白浪的印记惊了神,这灼灼卷云白浪,我永生不会忘记。
那是我扶桑东君门下弟子的标记。
5
我看着御浪而立的俊俏公子,带了哭腔:“你不是大金乌,你是谁?”
俊俏公子坐在龙神的脑袋上绕着巨柳转圈,很是嫌弃地哼了哼,牛气十足地吐出两个字:“苏嬴。”
我闻言一愣,一路小跑到龙神屁股后面,追着苏嬴绕圈圈,道:“可是那个欠了一屁股情债,一千年才敢露一次面的海皇苏嬴?”
苏嬴的脸黑了寸许,盯着我颇为严肃地比划了几下。我见状连忙捂着嘴,一溜烟儿躲了老远,生怕东君大人一个浪花把我打回扶桑。
东君大人姿容宛若天人,挽着袖子舀着神农鼎中的汤水,绕着巨柳悉心浇灌着,专注的模样甚是让人倾心。不多时,原本枯死的柳木抽了新芽,枝桠上坠起了暖色的光晕。
东君大人见状舒了口气,抚着树梢看着我,道:“该你了。”
我打了个冷战,霎时捏紧了匕首。苏嬴倚在龙角上步步紧逼,直至我的背触到了巨柳粗糙的枝干。我看着巨大的龙神怂了半截,指着苏嬴气道:“你好歹是我师祖,怎能这样欺负晚辈?”
苏嬴勾勾手指我便飞到了神农鼎边上。眼见要将我生蒸活煮去喂妖树,他的声色甚是悠哉:“你怎么不说晚辈就该敬重师祖,唯命是从?”
苏嬴身负海皇上古之力,哪是我这般末等小仙敌得过的。我转转眼睛便瞥到了身后的虞渊之柳,于是心下笃定,拼着六十年的修为将匕首掷向了巨柳的木心。
苏嬴见状,第一次变了神色。
等我回过神时,苏嬴已被匕首穿心而过。他的身子软软地顺着巨柳滑下,逶迤出一道艳红的血迹。苏嬴透亮的眸子里尽是无可奈何的神色,虚弱地调笑我。他说:“柳九酒,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果然不是君子。”
苏嬴眉间的白浪印记愈发淡了起来,手指在我的额头一点,我便失了神识。
这便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苏嬴。
再醒来时,花燃柳卧,天光锦绣,我枕在浓绿色的青石案上,白衣如瀑地泻了一地。太清老头子见我醒来甚是感慨,刚抹干眼泪就气势汹汹地把我拎到了祠堂。我看着列位在上的祖师牌位,不知太清师父是何意。
“欺师灭祖,被泯了东君门生的印记,你倒是好大的胆。”老头子气得飙了音,“说!你欺了哪位师?灭了哪位祖?”
我一脑袋雾水,摸着眉心不知如何,瞥着祖师牌位哑了声,直到我瞅见了悬于牌位之上的画像。画中的男子枕浪而来,御风凌波,形容俊逸犹如谪仙,他眉间卷云白浪般的掌门之印霎时灼伤了我的眼。
这副图,唤作东君御浪图。
见我半晌怔忪,太清师父倒吸了一口气,已然了然。他家小徒太过胆大妄为,冒犯了最不好惹的掌门师祖——苏嬴。于是我被五花大绑,关了黑屋,断了仙根,堪堪被逐出了师门。我拽着师父的衣袖大呼冤枉:“是那东君苏嬴为了供养妖树,险些活煮了徒儿,六十年来的上慈下孝,师傅你怎么忍心!”
太清师父扯着袖子不住地叹息,瞥着我似是下了决心,道:“妖树妖树,你可知你就是那妖树的木心。”
6
万年以来,上古的神仙们早因几次六界之灾殁的殁,伤的伤,七七八八地隐居在大荒之间,失了踪迹。余下的,一位是天界司时的羲和娘娘,一位便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无冕之皇,东君苏嬴。
每千年一轮回的壬癸年,四海涛浪翻涌,惊日扑天,海皇东君枕浪而来,由扶桑之陆入世,历时百年一甲子,再乘浪而归。东君大人虽未入大荒,却也被归为了传奇。传说东君大人年少太风流,惹得桃花拍不落,欠了一屁股情债,一千年才敢露一次面。
东君大人欠了情债不假,只是无人知晓,东君大人为了还债甘愿耗尽了心血,以至余后的千年,只能在深海之下沉眠。人人都谓花心风流的东君大人,实则是个愣头愣脑的死心眼,守着一棵树便吊死了上去,而这棵祸害东君大人不浅的妖树,便是虞渊之柳,唤作柳九酒。
我第一次见到东君大人的时候,还是只不知世事深浅的柳木小妖。蠢笨地把树苗生在了水下,堵了航路,以至于在虞渊修行的第一年,便被来往的鱼儿参了一本,扬言要拔了我的妖根。于是我泼赖小妖的名号被层层渲染,传到了东君大人的耳朵里。
初见那天,苏嬴穿戴着红衣乌帽,抬头望着我,一条条数落着我的罪状道:“堵塞航路,影响渊容,扰商扰民,你服不服?”
我坐在树枝上晃着脚丫,铃铛一响便绕到了苏嬴的眼前,弹了下他的脑门道:“自然是服的,可是木已成舟,哪有再拔了的道理,东君大人这么英明,不如再想想别的办法。”
于是一世英明的海皇苏嬴点了点头,一挥袖子做了他这辈子最荒唐的决定:虞渊本无特色,仙境排位也屡屡垫底,这柳木索性做了地标,发展虞渊旅游业,喜闻乐见,乐哉乐哉。
此后的一个甲子,东君大人可谓操碎了心,浇水灌肥,剪枝除叶,将虞渊柳木养得甚是葱郁。我涉事尚浅,抵不住东君大人温柔良善,绝代风姿,只一个甲子便把自个儿的心交了出去。
浪花缱绻地高高卷起,托着一袭水蓝色衫子的苏嬴凌波而立。他笑意深深,抓着我的脚踝端详着金铃,眼底坠满了星子,道:“九酒,听闻金乌马车上有七窍宝铃,你如此喜欢铃铛,我若送你,你可会嫁我?”
我端着早已跳如脱兔的心儿道:“若是天地为媒,江河为聘,我说不定会答应你。”
海皇东君何等身份,娶亲自然要大肆铺张。苏嬴觉得我说的很对,只是要求太高,于是娶了倾国倾城的鲛族公主。他成亲那日,我一席红衣,搅乱了四海水。江海浑浊,苍宇黑沉,我盯着立于龙神角上的苏嬴,双目流下血泪。
“东君大人曾经告诉我,虞渊柳木乃祈福之柳,结绸挂之则有情人终成眷属,可而今,佑得他人成双成对,却负了自己的海誓山盟。”我扯开袖子,血液沿着手指一滴滴砸在海面上,染得手腕上的红绸艳丽无双,“这是你曾经结下的,你说‘九酒,就算天地为媒,江河为聘,我也会娶你为妻。’”
“九酒……”苏嬴盯着我,眼底尽是欲言又止的复杂神色。
龙神震怒,长啸一声便九天流火,我运起毕生法力,迎着龙神而上,全然不顾苏嬴的惊呼……那日之后,虞渊柳木一瞬枯死,焦枝败叶直刺天宇,唤作柳九酒的那只柳木小妖从此失了踪影。
我听着太清师父讲完似乎明白了些,拉着他的袖子问道:“我可是那柳木小妖的转世?”
“不错,只是你灵体不全,生下来便盲了眼。”太清师父喝了口茶,不住叹息,“东君师祖为了救你,便以心头血养着海魂,每千年浇灌一次,逗留虞渊百年一甲子便又于深海沉睡。”
“那他为何,要生生剖了我的心去?”
“你区区凡人之躯,如何能养护木心,为了不使木心衰微,东君只好出此下策。”太清师父掐指算着,眉间结着愁,“而今百年甲子之期已满,柳木复苏,你已无恙。只是多年来心血浇灌,强行催用神农鼎,东君怕是不久于人世了。”
我看着虞渊浓郁焕生,红绸飘展的巨柳,抚着心头。那里,一颗心有力地蹦跃着,怕是苏嬴趁我昏睡之时安放了回来。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误认的爱恨原来都是我的妄自揣度,那个自扶桑之海枕浪而来的俊雅少年,却一别经年,始终未变。
苏嬴,你还欠九酒一场天地为媒,江海为聘的婚宴,你不能食言。
7
此后的千百年间,我踏遍了九天十洲的山山水水,只为寻到那个眉间印着卷云白浪,风华绝代的少年郎。
关河悬远,天地浩大,都于我无碍。我只怕最终等到的,是与那人的生死相别。
我只影茕茕地坐在扶桑海岸,端详着百年之前他送给我的七窍铃铛怔了神。不远处走来一人,方脸阔目,带着些许凶煞。他看见我握在手里的铃铛,瞠目半晌,伸手便要夺了去。
我生了怒意,一脚把他踹倒在地,拿着柳条拍着他的脸说:“本姑娘的东西你也敢抢,真是好胆量。”
那人委屈地哭了出来,扭扭捏捏地嗔道:“这是我金乌马车上的七窍宝铃,怎么会在你这里!”
我抽着眼角,没想到当初年少无知爱慕过的大金乌元祈竟是这副模样。咋舌之余,我将铃铛好生收了起来,说:“是你的又如何,冤有头债有主,谁抢你的找谁去,这是别人送我的,你咬我啊!”
元祈皱巴着鼻子,看我赖皮连叹世风日下:“你们果真奸夫淫妇,别以为他躲在养心贝里我就不敢算账,我不过是看他元神将散不想趁人之危罢了……你……”
我不等元祈说完便掩面哭了起来,梨花带雨浸染了一地的扶桑花瓣。
再见到苏嬴的时候,他斜卧在养心贝中,睡颜苍白却带着莫名的满足。我隔着透明的贝壳抚摸着他的眉眼,点点滴滴都是缠绵入骨的眷恋。
苏嬴呀苏嬴,为了一只呆头呆脑的柳木小妖做到如此,你当真痴傻疯魔了。
千百年间,我早已拾起了当初的记忆。《四方书》记载,万年柳木有铸身塑魂之效,只是施咒者需割舍魂灵为引,方可成功。我看着苏嬴的睡颜,将脸颊贴在了养心贝上:“苏嬴,这次换我等你。”
…………
苏嬴醒来的那天,是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养心贝外海波微漾,碧草漂浮,一脸宁谧的柳木小妖枕在他的肩畔,呼呼地睡得酣甜。苏嬴抚过胸口,便已了然。这痴傻小妖不知为了唤他醒来又做了什么。
“千年前鲛族公主为了推诿婚事央我同她做戏一场,谁曾想到你这小妖却是烈性,兜兜转转给我惹了这么大的麻烦。”苏嬴摩挲着柳木小妖的眉眼,喃喃着缩紧了怀抱,“不过,回来就好。”
柳木小妖迷糊着睁开了眼,盯着苏嬴傻笑着,小嘴便贴了上来,嚅嚅道:“夫君。”
柳木小妖脸不红心不跳地吃着豆腐,东君大人却睁大眼睛,红了脸。
往后的许多壬癸年里,扶桑海岸再未见过枕浪而来的海皇苏嬴。九天十洲传得唾沫飞溅,最靠谱的说法便是东君大人领着他众多情债中最白痴的一个小妖,私奔了。
叶织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笑得气喘吁吁。想他东君大人一世英名,最终还是毁到了我的手上。苏嬴剥着核桃也不忘弹我脑壳,一脸嫌弃地呵笑道:“好像那个白痴不是你似的。”
我闻言怒了,想把面前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吞进肚去,当初若不是为了帮他塑魂,我怎么会失了魂灵,形如稚子。
太清师父帮我顺着气:“消气消气,不要动怒动情。”
我闻言想到了入门时的约法三章,便问太清师父不是说不能丢心动情么?这是为何?
太清师父一脸的憋屈,红着脸支吾了半晌:“你和东君师祖的纠葛我那时便已堪破了,总不能让自己的徒儿翻身做师娘吧。”
我“唰”地红了脸,被茶水呛得连连咳嗽。只有东君大人一脸的云淡风轻,温柔地点着我的眉心:“嗯,所以我那时就泯了你东君门下的白浪印记。”
我盯着苏嬴瞪大了眼睛,东君大人却把我揽入怀里,颊边的笑意隐得颇深。
天光摇落,扶桑花艳艳地开了满堂,仿若红尘万丈也不及一人守得相望。
是了,夫复何求。
(完)
勿忘初心
-献给每个喜欢古风歌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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